吴三桂把云南经营成自己的王国,一辈子该享的福都享了。我却不信他泛舟滇池的时候不想念渤海湾,他赏玩奇石珍宝时不怀念老屋院当央的那棵银杏树,他将半个昆明作为私人花园,就全然忘了宁远城的风烟?我想吴三桂的情感深处,一直藏着个宁远城,只是他心中有愧,即便熏天也不敢踏上还乡之旅,直到死。
他是宁远的一团灰影,宁远人对待他,持一种亲密又疏远的复杂心态。亲密,因他是乡党,疏远,为他一生的板荡。
吴三桂,是宁远字典里一个夹缠不清的词条,是宁远永远解决不了的矛盾。宁远人无法割除与他的一乡水土情分,又不能神采飞扬地他的才干,他是宁远一颗明亮而晦暗的星。
说到吴三桂,在当时的宁远,没有谁家的孩子比他出身更好亲舅舅祖大寿,亲爹吴襄。彼时,祖大寿、祖大乐、祖大弼等皆为军中猛将,祖氏一门威震辽西。吴襄因续娶祖大寿的胞妹,沾了祖家的光,跻身宁远望族中的一支。
查吴家原籍,在安徽歙县,以贩马为业。后多来往关内外,常寄住辽西,到明中晚期,吴家定居宁远中后所。吴襄深得父亲言传身教,相马很有一套本事。但他厌倦了祖传的技能,中途转入行伍,因其性格灵活,很快得李成梁垂青,升为千总,初显军事才华。吴三桂11岁那年,吴襄考中武进士,任命参将。地位的提高和依仗祖氏的裙带关系,吴襄多了与关外军中高层接触的机会,他不失时机地让二儿子吴三桂认时任宁锦监军的太监高起潜作干爹,为儿子的未来拓开一条。
吴襄本人的官运,渤海浪潮般的起起落落:崇祯二年(1629年)10月,已升为都司佥事的吴襄随袁督师和祖大寿入卫京师。第二年随祖大寿收复永平四城,因功升任团练总兵官。祖大寿被困大凌河,吴襄发兵宁远增援,不料四万人马皆败,大凌河也落入皇太极手里。吴襄作为主帅之一,罪逃,被朝廷削职,令戴罪立功。
吴襄垂头丧气半年余,山东孔有德叛明,高起潜带祖大弼、吴襄前去平叛。此次战斗中吴襄表现出色,先官复原职,再加官都督同知,驻守宁远城。然而,仅一年工夫,吴襄又丢掉总兵职务。崇祯七年(1634年)夏月,皇太极入边袭扰宣府、大同。朝野,苦无良策,这时吴襄挺身而出,请求入关增援并获准。吴襄与各援军进入山西战场,孰料明军不敢前,致使八旗兵团从容太原、宣府等地。结果,吴襄与张铨昌等均被朝廷以贻误军机、逗留不进罪,革去辽东总兵之职。这对吴襄不啻沉重打击,他上疏自辩,且在上疏的最后说,臣子吴三桂世受国恩,亦必杀贼仰报万一矣。
由此可见,年轻的吴三桂在关外军中崭露头角,走进崇祯及朝廷命官们的视野,是以吴襄力荐为源头,他为自己开罪,同时为儿子施展才华开辟道。
生于武家,吴三桂自然对武将的好处心领神会。他又区别于崇尚武德、不重文饰的粗莽汉,据明末稗史记载,吴三桂幼年师从董其昌,受一代文文化教育熏陶,武将素质中又多了几分书卷气,成就了他勇猛细腻的性格。
有了家庭这棵大树的荫凉,吴三桂青少年时就历官都督指挥、中军等军职,成为关宁铁骑中最年轻的将领。
吴三桂善战勇猛的最早,在崇祯元年(1628年)那一场救父传奇。时舅舅祖大寿为前锋总兵挂印征辽前锋将军驻,吴襄作为属下参将,于彼年秋收季节带五百兵卒出城“哨探”。在距城百里处,竟八旗兵围困,吴襄左冲右突,渐渐力不能支。
危急时,吴三桂随舅舅祖大寿登临城,见四十里平原秋色宜人,烟云如黛。陶醉间,吴三桂惊见父亲陷入重围,急忙跪求舅舅出手相救。祖大寿坚拒外甥求告,断然道,我以封疆为重任,焉敢妄自行动?吴三桂哭着说,总爷不发兵,儿请率家丁拼死相救。祖大寿心软默许。吴三桂起身下城,率二十余家丁冲向八旗军队。
救父心切的吴三桂冲乱包围圈,硬是拓开一条血逸出。城上的祖大寿见此情景,不禁赞叹外甥的勇气与胆魄,命城上军士擂鼓助威,亲自出城接应吴氏父子。脱离险境的吴三桂见了舅舅,顾不得鼻梁淋漓的鲜血,翻身下马,付尘跪泣。祖大寿搀扶起外甥,抚摸着他的脊背安慰说:“儿不忧不富贵,吾即请封拜。”
吴三桂第一次表现出勇者气概,赢得舅舅嘉许,也获朝廷封赏,赚来孝子的美名。就连皇太极听说,也称他好汉,不无感叹地说,我若得此人,何忧不得天下!
吴三桂城下救父,佐证了吴三桂的奋勇因子,极大可能传承舅父一门。纵观吴三桂的前半生,滚刀尖趟烈火的战场上,无论血拼李自成,还是剿灭南明小朝廷,他的毅然决绝都与舅舅如出一辙。而他善于攀附、多谋多思的另一面,则源于父亲吴襄的血液吴家早先是贩马的,贩马就要懂马,摸透马的脾气,才能干好这个行当。再有,贩马本利益趋之,有得赚才做。吴家的价值取向,被成长起来的吴三桂熟练运用到效命的集团上,打交道的人的身上。而这一切看起来,只是一个男人向往成功的运作模式,可算本性,又未必本性。
聪明绝顶的吴三桂,把驭马与驭人的理论融会贯通,先后攀缘监军高起潜、经略方一藻、经略洪承畴、新安谢四新等,加之自身硬条件,莅任宁远总兵。这时,他的舅舅祖大寿驻防,爷俩儿相距二百里,战略地位在伯仲之间。
皇太极拉开松锦决战的序幕。他故伎重演,把大凌河围城打援的手段全盘移植。这一次,他先蚕食周围地区,等时机成熟,一举围困。吴三桂皇太极计策,朝廷增调蓟镇兵力会合,集中力量击败清军的进攻。
事实印证了吴三桂的分析,崇祯十三年(1640年),崇德五年的五月开始,皇太极频繁发兵袭扰、松山、杏山、宁远,吴三桂等人也在方一藻统一指挥下,在宁锦一线与清军成胶着状态。
崇祯十分清楚失守的严重后果,集合包括吴三桂在内的十三万人马,准备与清军决一死战。本来,根据洪承畴的战略意图,十三万大军且战且守,步步为营,直至逼退皇太极。怎奈高居庙堂的命官们不了解战局,以农民军在中原地区再度崛起为由,追着洪军门速决辽东战事,免得耗费军饷,贻误战机。洪军门碍于压力,誓师宁远,仓促上阵,不日迫近,受困笼中的祖大寿也趁势突围,突破清军的二重线。
吴三桂奔回宁远,浑身血土,一脸愧色。丢了,十三万大军。崇祯处罚的圣谕一道接一道。吴三桂躲在宁远,日夜忐忑。可等来等去,戏剧性的一幕上演了:关蓟各边就近辽兵归吴三桂总统。
十三万大军惨败,松锦开城投降,直接后果是洪承畴、祖大寿等集体归清,吴三桂顿成辽西走廊最令人瞩目的人物,他的抉择去留,显得举足轻重。本来,皇太极极爱吴三桂才干,这一来愈发急于收于麾下。于是,针对吴三桂展开积极外交,希望他审时度势,尽早降清。
皇太极的手书、、姑表亲戚的书信雪片似的飞落吴三桂案头,他只字未复。那天在风雨亭,他还陷在战败的失魂落魄中就说,我不能降,也不想死。我明白吴三桂的潜意,他高傲的思想中,无法亲近游猎民族,这不单是中央与边疆的争斗,更在民族出身和民族文化的差异使然,他不愿意浑噩地笑纳皇太极的许诺,背上背信弃义的千古。
鉴于吴三桂的态度,皇太极再去信时,言语含愠怒之意。就在这段时间,吴三桂还似的与清军交过几次手,且取小胜,被明朝廷视为国家干诚,上下一片赞扬声。时隔数百年,再阅读那些史料,我觉着,大家都错估了吴三桂。我以为,吴三桂与大清国势不两立的坚定下面,藏着一颗躁动的心,他越与皇太极腻着,作用越在崇祯和皇太极那里凸显,双方都不敢对他稍有小觑。以吴三桂的高傲与聪明,想必早已明了舅舅和洪军门等人的结局对于他意味着什么,但他也不能跨过那道纲常伦理的坎。吴三桂是用他的特殊方式权衡,内心惊涛骇浪,表面保持最大的沉默。
此时,崇祯离上吊的凄惨境遇又进一步:大顺军在陕西击败总督孙传庭,四万九精锐全军覆没。事已至此,吴三桂成了崇祯惟一的指望。然而崇祯面临两难:抽调吴三桂入关,等于放弃宁远,不调吴三桂入京师又恐不稳。崇祯腹背受敌,问吴襄讨主意,吴襄奏称,可让臣子吴三桂以抵挡大顺军为由撤出宁远入关。
许多年后,我在宁远哗哗的雨声里,想到吴三桂离别时的悲怆。我猜宁远城所有人中,应该吴三桂最不想走。他的私宅、田产、亲情友情都在这里,一朝人去,吴家和祖家多少年的心血化为乌有。而且,就在几个月之前,他闲居在家的老父吴襄突然接到崇祯下拨的俸禄,诏命吴襄提督京营,携家眷入京。吴三桂岂不明白崇祯用意,他的思想不再摇摆,给崇祯写下一封,用吏科给事中吴麟征的话说,三桂抱定了马革裹尸。
于公于私,吴三桂都想在宁远与多尔衮战斗到最后一刻。然而,吴三桂必须得撤,舍宁远以卫京畿。但若命他走,也得带上全城的人,这是他的底线。这时的吴三桂忽然,宁远的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如此牵动他的心。他明知不能搬走全城,还是执拗地东西,直到再没有功夫磨蹭,才领着一城百姓担着担子,赶着车,扶老携幼离开。这支长长的队伍,没有笑容,没有喧嚷嘈杂,他们沉默着,逶迤着,缓缓山海关。
吴三桂赶到丰润,传来:大顺军攻占,崇祯上吊死了。吴三桂勒住马,呆了。他心里弥漫着哀伤和除了山海关,已无处可去。
先是李自成捎来招降信,开列的条件让吴三桂怦然心动。于他而言,投靠李自成恐怕是最稳妥的一条,主要在他与李自成素无结怨,相反,他与多尔衮兄弟多年死磕,结为宿敌。事实上吴三桂与李自成也达成一致,如果父亲不哭嚎着告诉他京城那个家被毁,他转投多尔衮的可能性几乎为零。偏偏,命运就这么安排了。
于是,吴三桂放下,再四致书多尔衮。多尔衮好生为难一番吴三桂,才接受他的剃发叩拜,然后让他与李自成消耗,他的。吴三桂惟有浴血拼杀。多尔衮给吴三桂的封赏,亦远非崇祯和李自成的许诺可比。吴三桂从此多尔衮,而多尔衮的精明,就在于将三桂远调他乡,剥离了他与故土的关系。
吴三桂把云南经营成自己的王国,一辈子该享的福都享了。我却不信他泛舟滇池的时候不想念渤海湾,他赏玩奇石珍宝时不怀念老屋院当央的那棵银杏树,他将半个昆明作为私人花园,就全然忘了宁远城的烽烟?我想吴三桂的情感深处,一直藏着个宁远城,只是他心中有愧,即便熏天也不敢踏上还乡之旅,直到死。
推荐:
网友评论 ()条 查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