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景背后的士大夫情怀◆邵毅平一六朝隋唐文学中经常表现的宏大风景与渺小个人的对比,进入宋代以后,为苏轼用哲学的达观(如《赤壁赋》的“变”与“不变”之说)所消解,从此以后成为或不再成为“老生常谈”;唐代文学中由柳元的《永州八记》所代表的对“化外”风景的“征服”意识,也随着宋代的偏安退守而难再出现;而随着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的增强,古文运动以来“文以载道”的道统文学观的兴盛,在宋代文学的风景描写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内容,那就是风景背后所常常蕴含的士大夫情怀。这给中国文学风景描写的传统增添了新的特色。在这方面,宋代风景描写的一些名文,如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,欧阳修的《醉翁亭记》《丰乐亭记》,王禹偁的《黄冈竹楼记》等,都可以作为有代表性的例子。二先看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。起首交代作文原由,是“滕子京谪守巴陵郡,越明年,政通人和,百废俱兴,乃岳阳楼,增其旧制”,便已经点明了修楼与“政绩”的关系。随后,用“予观夫巴陵胜状,在洞庭一湖。衔远山,吞长江,浩浩汤汤,横无际涯;朝辉夕阴,气象万千。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,前人之述备矣”,一笔带过了通常可能有的风景描写的老套,而以“然则北通巫峡,南极潇湘,迁客骚人,多会于此,览物之情,得无异乎”,引出了风景所引发的“迁客骚人”(士大夫)的不同心态,同时也是两大段著名的风景描写:若夫霪雨霏霏,连月不开,阴风怒号,浊浪排空;日星隐耀,山岳潜形;商旅不行,樯倾楫摧;薄暮,虎啸猿啼。登斯楼也,则有去国怀乡,忧谗畏讥,满目萧然,感极而悲者矣。至若春和景明,波澜不惊,上下天光,一碧万顷;沙鸥翔集,锦鳞游泳;岸芷汀兰,郁郁青青。而或长烟一空,皓月千里,浮光耀金,静影沉璧,渔歌互答,此乐何极!登斯楼也,则有心旷神怡,宠辱偕忘,把酒临风,其喜洋洋者矣。其中所描写的已不再是“客观”的风景,而是带上了士大夫心理投影的风景,以及他们在不同风景面前的心理变化。而作者的点题之笔尤在最后一段:嗟夫!予尝求古仁人,或异二者之为。何哉?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。居庙堂之高,则忧其民;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。是进亦忧,退亦忧。然则何时而乐耶?其必曰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欤?噫!微斯人,吾谁与归?在作为士大夫之榜样的“古仁人”面前,风景已经完全成为不重要的东西,而对“天下”的社会责任感才是压倒一切的,风景描写于是退而为“载道”的手段。再看欧阳修的《醉翁亭记》。劈头第一句“环滁皆山也”即为写景名句,接着的几句也是很不错的写景:“其西南诸峰,林壑尤美。望之蔚然而深秀者,琅琊也。山行六七里,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,让泉也。”但风景写着写着,就引出了一个名叫“醉翁”的太守,其实也就是作者自己:“峰回转,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,醉翁亭也。作亭者谁?山之僧智仙也。名之者谁?太守自谓也。太守与客来饮于此,饮少辄醉,而年又最高,故自号曰醉翁也。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间也。山水之乐,得而寓之酒也。”这已经颇具象征性地暗示了,风景始终只是表面上的主角,真正的主角则是风景中的士大夫,或者说风景背后的士大夫情怀。接着的一段同样是以自然风景描写为铺垫,而最终落实到人文风景乃至作者自己身上:若夫日出而林霏开,云归而岩穴暝,晦明变化者,山间之朝暮也。野芳发而幽香,佳木秀而繁阴,风霜高洁,水落而石出者,山间之四时也。朝而往,暮而归,四时之景不同,而乐亦无穷也。至于负者歌于途,行者休于树,前者呼,后者应,伛偻提携,往来而不绝者,滁人游也。临溪而渔,溪深而鱼肥;酿泉为酒,泉香而酒冽;山肴野蔌,杂然而前陈者,太守宴也。宴酣之乐,非丝非竹,射者中,弈者胜,觥筹交错,起坐而喧哗者,众宾欢也。苍颜白发,颓乎其中者,太守醉也。那么,为何风景描写最后总是落实到作者自己,也就是那个做“太守”的士大夫身上呢,文章的最末一段才说出了此中真意:已而夕阳在山,人影散乱,太守归而宾客从也。树林阴翳,鸣声上下,游人去而禽鸟乐也。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,而不知人之乐。人知从太守游而乐,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。醉能同其乐,醒能述以文者,太守也。太守谓谁?庐陵欧阳修也。大白,原来一切的好风景,从自然风景到人文风景,说明的都是作者的“政绩”,即善于治理地方。所以,醉翁之意不在酒,也不在山水之间,而是在乎“政绩”也!“从前许多铺张,俱有归束。”(《古文观止》卷十)其间的关系,后来明代的文徵明以王羲之兰亭会为例,说得比较透彻:“兰亭之会,殆其政成之暇欤?昔人谓信孚则人和,人和故政多暇。余于右军兰亭之游,有以知当时郡人之和也。”(《兰亭记》)(其实六朝的王羲之未必有这个意思,而可能是受过宋人影响的文徵明的附会)于是,《醉翁亭记》与《岳阳楼记》一样,以风景描写为“载道”的手段,最终表现的则是士大夫的情怀。如果说两篇文章有什么不同之处,无非是《醉翁亭记》更自恋一些而已。宋代的风景描写中的这种新变,与唐代作一对比就更为分明了。欧阳修的《丰乐亭记》的开头,很像柳元的《永州八记》,也是先写如何发现滁州郊外的风景,如何“疏泉凿石,辟地以为亭”(但没有《永州八记》中常常隐含的“征服”意识);但接着就与柳氏分道扬镳了——柳元是悠然独赏,欧阳修是与民共乐:“与滁人往游其间”,“日与滁人仰而望山,俯而听泉,掇幽芳而荫乔木,风霜冰雪,刻露清秀,四时之景,无不可爱”;最终则归结到自己的“政绩”,以及皇上的“”:“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,而喜与予游也。因为本其山川,道其风俗之美,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,幸生无事之时也。夫宣上,以与民共乐,刺史之事也。遂书以名其亭焉。”写得比《醉翁亭记》直白多了,正可与《醉翁亭记》对看。后人看出了其与《永州八记》的联系与区别:“作记游文,却归到大宋功德休养生息所致,立言何等阔大……较之柳州诸记,是为过之。”(《古文观止》卷十)——但到底是“过之”还是“不及”,这却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了。士大夫的情怀,不仅表现为“达则兼善天下”,也表现为“穷则独善其身”。如果说《醉翁亭记》《丰乐亭记》表现的是前者,王禹偁的《黄冈竹楼记》表现的便是后者。其中描写了“山光”、“江濑”之类“幽阒辽敻,不可具状”的优美风景,但重点尤在于表现身处逆境的士大夫的“独善其身”心态:子城西北隅,雉堞圮毁,蓁莽荒秽。因作小楼二间,与月波楼通。远吞山光,平挹江濑,幽阒辽敻,不可具状。夏宜急雨,有瀑布声;冬宜密雪,有碎玉声。宜鼓琴,琴调虚畅;宜咏诗,诗韵清绝;宜围棋,子声丁丁然;宜投壶,矢声铮铮然:皆竹楼之所助也。公退之暇,被鹤氅,戴华阳巾,手执《周易》一卷,焚香默坐,消遣世虑。江山之外,第见风帆沙鸟、烟云竹树而已。待其酒力醒,茶烟歇,送夕阳,迎素月,亦谪居之胜概也。彼齐云、落星,高则高矣,井幹、丽谯,华则华矣,止于贮,藏歌舞,非骚人之事,吾所不取。即使身处逆境之中,也能不以迁谪为患,而是不改初衷,操守,玩诗书,赏风景,等待着东山再起的机会。这同样是一种士大夫情怀,隐含在优美的风景描写背后。三说起来,像《岳阳楼记》这样的文章,是最早了我的古文之一,其中出色的风景描写,更曾让我神往不已,初读时的鲜烈印象,至今还历历在目。这也就说明,具有士大夫情怀的风景,虽然成了“载道”的手段,但照样可以写得出色,具有的力量。而就《醉翁亭记》《丰乐亭记》而言,日常生活中果能遇到如是好官,也自然是一方百姓乃至风景之幸(想想有多少“煞风景”的“父母官”吧)。正是这种作为“载道”手段的风景,因为带上了士大夫情怀的投影,反而具备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特魅力,成为中国文学中风景描写的新的特色,也是宋代文学对于风景描写的新的贡献。但是,这种风景描写的局限也是极为明显的。如果一味沉湎于“载道”的风景描写,不惟可能在的作者手里虚假,而且也无助于风景描写本身的进步。比如到了此类文章里的“巅峰”之作、明初宋濂的《阅江楼记》,在重复了一通《黄冈竹楼记》的“齐云”、“落星”之说后,即成了“风景不知何处去,唯剩皇恩空悠悠”的官样文章,上追《丰乐亭记》而又之了。所谓“游人去而禽鸟乐也”,所谓“欣欣此生意,自尔为佳节”,“草木有本心,何求美人折”(张九龄《感遇》),都说明真正的风景其实并不依赖于“载道”而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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